倪向東不想要這個孩子。
吳細妹開口之前,心底已然有了答案。
正是日落時分,黃昏停在對面的白牆上,滿目橙紅。她停下手中活計,偏著頭,目光如筆,勾勒著眼前男人的後影。
倪向東斜躺在沙發上,專註地看著電視里的香港武打電影。左手撐住腦袋,右手打著扇子,不時揚揚手,驅趕嗡嗡作響的蚊蟲。
「拉下窗帘,」大腳趾翹起來,撓蹭小腿上的蚊子包,「晃得看不清了。」
吳細妹坐著沒動,任憑夕照刺痛雙目。
開口之前,她迫切地需要這束光,需要捉住今天最後的一絲暖。
「那個沒來。」
「什麼?」
倪向東回頭,眯起眼睛,牽動左眉的疤。
「就是那個,」她喃喃,「拖了兩個多月了。」
「哦,」他扭過頭去,「你找陳伯看看嘛。」
陳伯是個開黑診所的。店就開在城北民房裡,沒有招牌,得熟人引路才能找到。
當面叫一聲叔伯,背後都笑他半吊子,醫科沒畢業,只懂些皮毛,但照看他們打架留下的皮肉傷還是足夠的。因著價格公道,又懶得盤問,附近混混們一個帶一個,漸漸混成了熟客。
據說只要給足錢,沒有做不了的。
婦科也略懂些,吳細妹前幾個孩子,就是他幫忙打掉的。
眼下聽到這個名字,吳細妹又想起診所里臟污的床單,一個個人躺上去,換都不換一下,心底莫名噁心起來。
「不用他看,這種事我知道的。」她睜開眼,垂著脖頸,將條舊背心折了兩折,「又不是第一次了。」
已經是第四次了。
她依稀記得,第一個孩子的到來,是在海邊宣布的。
那年在堤壩上,迎著萬丈霞光,他不可置信地笑,笑著扔掉煙,笑著奔過來緊緊擁住她,摩挲著她的小腹,發誓說他會成為一個好爸爸。
可一個月後,他也是這麼抱著她,同樣的力度,擁得緊緊的,告訴她深思熟慮之後,覺得這不是一個好時機。
第二天,他騎摩托載她去找陳伯。路上她一直在想,吳阿弟一心想要的,倪向東卻不在乎,男人還真是奇怪。
第二次的流產,純屬意外。
她挺著肚子,正坐在床邊吃米粉,忽然一群人衝進來,七八個混混,鬧哄哄的一片,把家裡砸了個稀爛,臨走的時候,帶頭的尋見了她,沖著肚子就是一腳,連人帶粉,都打在地上。
後來她才知道,懷孕期間,倪向東在外面招惹了別的女人。
對方也是個大姐頭,動情之後倪向東才告訴她,家裡還有個女人的,並且懷了孕,分不掉的。
一怒之下,大姐頭髮了話,打,打到他斷子絕孫。
一通鬧騰下來,那兩人雖是斷了,可吳細妹肚裡的孩子也是沒了。
哭鬧之後,倪向東抱著她,賭咒說他會改邪歸正,孩子也還會再有的。
第三次的時候,他已經不怎麼傷心了。
在**翻了個身,背對著她,聲音嗡嗡的,怒斥她的幼稚。
「咱倆活就很累了,怎麼再帶個崽子?」
那時的吳細妹瞞住別人,還堅持著在橡膠廠里打工。
廠子比她住的地方還偏,吳細妹不肯住宿舍,每日往返,其中原因就算不說,倪向東心裡也明白。
可這依舊管不住他,他越來越忙,翻著花樣的借口。
漸漸的,就連每日接送也都讓曹小軍去,反正小軍總是閑的,整日間呆在家裡。
五年來,三個人還是住在一起,小軍也沒尋個婆娘,獨自來獨自去的。這人話少事也少,給得房租又足,平時動不動打酒請客,倪向東也沒有趕他走的理由。
最重要的,小軍對外人狠,對他卻是言聽計從,難得的小弟。
他言語一聲,曹小軍便承擔起接送吳細妹的活來。騎著摩托車,寒來暑往的,一日日的載著她,顛簸在鄉間小路。
直到最後,墮孩子也是他讓曹小軍帶著去的。
如今已是第四個了。
倪向東聽完吳細妹的話,沒有回頭,仍盯著電視,手卻沒閑著。捏起細長的檳榔,咔咔削成三瓣,取一片塞進三角形的荖葉卷,嫻熟利落,一併扔進嘴裡,咀嚼。
吳細妹看著他蠕動的嘴,等待著腹中孩子的命運。
「你去搞一下吧。」
他搓搓鼻子,啐出口檳榔汁,血一般的紅。
「不是時候。」
吳細妹低下頭,沒再說什麼。
倪向東依然盯著電視,眼不錯珠,其實什麼都看不進去。
過去五年,吳細妹愈發的溫順依賴,這種溢出來的熱情只讓他覺得厭煩。
對,吳細妹是個好女人,乖巧,懂事,從不逆他的意,更沒什麼對不住他的地方,可這些事實只會讓他更加想要逃離。
他是浪子,愛的是海,一瓢海水算得了什麼?又能新鮮多久?
遇見有勁的女人,撩撥下,處一段,在她身體和靈魂上都蓋個章。
然後?
沒有然後了,對他而言已經是完成了,結局一般。
不想什麼責任,不要規矩,道上的人只講個利落,圖個快活。
如今的吳細妹變了,老了,疲了,不新鮮了。她不想再跟他冒險,她只圖個安穩,老人一般,要的是一眼能望到頭的平靜日子。
她也知道他的心還沒定,於是試圖用道德和回憶製成枷鎖,拴住他。
她一次次地談起過去,說起自己的付出與隱忍,她的訴衷腸在他眼裡淪為丑表功,一種無休止的嘮叨,越是反覆強調,越襯得她心虛自卑。
可是,甩了她也是沒想過的。
倪向東從未設想過沒有吳細妹的日子。
倒不是出於感情與厚道,所謂他的愛,說白了,只是一股孩子樣的佔有慾。
我的,不管要不要,也是我的,就算扔在一旁落灰,別人也是不許碰的。
他享受著她的柔順與便利,卻又懶得為她經營一個家。
倪向東正胡思亂想著,身後響起抽泣,怕他聽不見一般,哼哼唧唧,越來越響。
哭,又哭,每次都是這一套。
心底躁鬱起來,他關了電視,遙控摔在一旁。
「不吃飯了,出去趟。」
他吐出檳榔,起身將手機塞進褲兜。
「晚上不回來了,不用等我。」
「去哪?」
倪向東沒有回答,襯衫搭在肩頭,徑自出了門。
帘子一挑,身子一閃,不見了。
吳細妹收住哭,獨坐在黃昏里。
屋裡靜悄悄的,鋪著橙色的光。細小顆粒在半空中上下漂浮,某種小飛蟲圍著她蓬亂的發,繞來繞去。
她看著自己的影子投在牆上,瘦長貧瘠,像一棵即將死去的樹。
吳細妹覺得冷,從頭到腳寒冰冰,像是躺在大水缸的缸底,像是活在永無黎明的長夜裡。
終於,她從一個泥淖,跌入另一個泥淖。
她應該明白的,那隻扶她起身的手,自然也會拉起別人。
引良家下水,勸失足從良,他顛來倒去的,不也就這點愛好么?
吳細妹忽然難過起來,她以為自己得到的是心,到頭來卻是另一個器官。
他終於還是長大了,從一個男孩,變成一個讓她膽寒的男人。
女人的幸福是需要被看見的,獨自一人時,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快樂。
倪向東混出了名堂,縣城的男人恨他,怕他,女人窺他,逗他。她是他名正言順的老婆,儘管沒領過證,但他親口承認過的媳婦,還只有她一個,她應當覺得知足。
可另一股聲音又警告她,一切不過是他的承諾。
他那兩片嘴,今天這樣,明日那樣的,沒個準頭。
讓吳細妹更加恐慌的是,她發現自己未來的人生,能依仗的竟也只剩下這句靠不住的承諾。
她站在鏡子前,剝去汗津津的上衣,看著裡面那個滿是淚痕的女人。
變形的身體,松垮的皮膚,肚皮和大腿上,一層層的紋。
女人也望向她,眼眶深陷,眼角生出細紋,嘴角下撇,習慣性的苦笑。
吳細妹吃驚地觸摸著臉頰,自己竟老了這麼多。
她想起十七歲那年,那個炎熱的午後,三人前去檳榔店攤牌,臨別之際,道哥坐在昏暗的房間里,悠悠地說:
「錯一時,累一世,萬要小心。」
她錯了嗎?
沒受過什麼教育,也沒讀過書,她所嚮往的完美人生不過是嫁個好丈夫,生兒育女,這錯了嗎?
從吳阿弟到倪向東,她一次次地試圖捧出真心,到底錯了嗎?
原來這麼多年來,她從未徹底逃出過家鄉。
吳細妹深陷一個巨大的圓圈,在起點再次遭遇了自己。
一個圈,圈住了靈魂。
她捧著肚皮,輕輕摩挲,想像著它一點點膨大,像是一朵待開的花蕾。
她是很能忍受委屈的,這份能力是漫長的、寄人籬下的日子贈予她的惡毒禮物,就像游泳,一旦學會便無法忘記,深深烙進本能里。她的本能就是逆來順受,委曲求全。
可淚還是落了下來。
吳細妹沒來得及告訴倪向東,這可能是他們最後一個孩子了。
打掉第三個孩子的時候,陳伯告誡過她,身子弱,不能再瞎折騰了。
她看著鏡中尚未隆起的肚皮,嗚嗚哭著,哭孩子,哭自己,哭窮途末路。
院中響起急促的腳步,一道黑影猛衝了進來。
「你怎麼了?」
曹小軍手中提棍,四下張望。
「出什麼事了?」
緊接著,他撞見她急於遮擋的身體,連忙別過臉去。
他慌亂地退出門外,打翻了摞在一起的洗衣盆。
待她整理好衣服走出來時,曹小軍坐在門檻上抽煙。
兩人都沒說話,認識這麼多年,她早已習慣這個男人的沉默。她勾勾手,問他要一隻煙。
「你就別了。」
她不言語,伸手搶了根過去。
「反正要打掉的,無所謂。」
天光黯淡下來,門外響起孩童的嬉笑聲,隨腳步漸遠。
「你想要這個崽,就留下吧。」
「他說——」
「不管他,」曹小軍摁熄煙頭,「肚皮是你的,看你怎麼想。」
「我一個女人家,又沒讀過書,也賺不了大錢,拿什麼養?」
他站起來,奪走她嘴邊的煙,第一次直視她的眼睛。
「生下來,我養。」